約翰扭 轉車頭,駛離了鄉間窄路,在一所破舊荒涼的農舍前停下。一直跟在車後面的滾滾黃塵追過來把我們罩住。我一把抓起那幅折著的地圖,忍著一肚子氣,拚命地扇。夕陽正在西下。
  「好啦,」約翰說,「就是這個地方。我們進去看看,一定破爛得不像樣了。」
  「太熱,你去吧。我在車上等你。」
  「來呀,」他催我,「我要給你看看我當年掛起長襪等聖誕老人來的地方。」
  「你去你的!」我不耐煩地說,「快去快回來。」
  約翰便獨自穿過一片高可及膝的亂草,走到那幢老屋去。
  我們橫越全國,在路上足足吵了一個月,現在是在回家途中。我們的婚姻瀕於破裂,這次旅行本是想作挽救的最後努力。兩人心裡都明白,如果到家之前仍然不能言歸於好,就只好分道揚鑣了。這三個星期以來,我們沒有親熱過。我們坐在車裡像陌生人一樣——各據一角,離得遠遠的。
  約翰有事業雄心,努力苦幹,最後成功了,我開始覺得遭他冷落,感到淒涼難堪。
  「你進來吧!」他從一個破窗口喊,「我剛看到祖父的鬼魂從樓梯上走下來。說不定還有別的鬼魂要出現呢。」他在強做歡顏。我裝做沒聽見。
  最後約翰走回到車旁,手裡拎著倒在草地上的一塊「不得擅入」的告示牌。「你不會要把這東西帶回家去吧。」我說。他沒回答,但從衣袋裡掏出鉛筆,在告示牌上寫了「小約翰在此睡過」幾個字。他走回去,把牌子豎在破屋前,又進去了。
  「怎麼回事?」我想,「裡面究竟有什麼?」悶在車裡熱得要死。我走出來,穿過塵土飛揚的草叢,向前走去。
  我進了屋,只見約翰站在那裡出神,到處是塵土蛛網,還有天花板上落下的碎膠泥。他說,這是當年的客廳,也是招待客人的臥室。角落裡從前擺著一張床,床頭板有他祖父那麼高,枕頭靠著床頭板,上面罩著方枕頭套,枕套上有十字鉤針織出的彩色孔雀圖形。
  我們走到廚房。他指出老灶和他祖母放柴的柴箱所在,他時常替祖母拾柴火。還有廚桌。「上面鋪著一塊油布,」他說,「印了三色紫羅蘭。很美麗。」
  到了樓上,我們走進一個淒涼的大房間,只有一扇高大窗戶。「我從前就睡在這裡的床上,常常幻想那個窗戶直通上天。」
  「現在我明白你為什麼要回到這裡來了,」我說,「當年你把這地方當做家,是嗎?」
  「不。不能算是家。不如說來做客罷了。老人家照顧不了我。我在這裡住上幾個星期,隨後一位姑媽或叔叔伯伯就把我接去住一陣。無論到什麼地方,我的皮箱總是放在床底下,等他們對我煩了,就開步走。我小時候大概是個累贅。」
  「有一次,我到堂兄弟家去。牆上有一排掛衣鉤,正好和我們孩子一般高。每個衣鉤下面都有名字,誰也不敢使用別人的。啊,我想,如果我也能像他們一樣,有自己專用的衣鉤,就好了!後來我發現一個空鉤子,就問嬸母米麗:『可不可以把我的名字寫在那個空衣鉤下面?』『啊,你用不著,』她對我說,『你下星期連人都不在這裡了。』我跑到走廊上大哭大叫,後來她只好強迫我住嘴。」
  「又有一次,我的堂兄弟克爾特腳趾受了一點傷,嬸母米麗把他摟在懷裡,替他包紮。我記得我站在門口望著,感覺世界上最美妙的事,莫過於有母親包腳趾,摟得緊緊的,還說『不要緊的,一會兒就好了。』」
  「我想,我一生想要的就是這麼多。受一點傷或感覺寂寞的時候,有人摟著我;有一個地方住,真正是我的家,這星期,下星期,永久住在那兒,能有自己的衣鉤,掛我的衣裳。」
  約翰坐在積滿灰塵的窗台上,拉我坐在他身邊。他好像是閒談,無動於衷的樣子,但是講得歷歷如繪,我心疼極了,不知不覺忘記了自憐自私。我見到很久以前這房間裡那個寂寞孤獨,沒有母親,才6歲大的孩子,我對那孩子突然有了愛心。
  我聽到冬天的狂風把這所農舍的窗戶吹得嗄嗄響,就和當年所聽到的一樣,從結了霜的玻璃窗望出去,可以看到一輪明月。那可憐的孩子孤零零的睡在又黑又冷的屋子裡,好像只有月亮是他唯一的朋友,給些光亮安慰他。
  那天晚上祖父對嬸母米麗說:「我們一清早就把孩子送到你們那兒。他已經大了,可以給你們拾柴火。我下星期來領那頭小牛。」
  他想,他原來是和一頭小牛交換了。他以後永遠不能再在祖父的那輛漂亮黑馬車上接連坐幾個鐘頭,假裝自己在趕著幾匹騰躍的黑馬了。
  他穿的是叔叔的睡衣,大得差不多看不見人,他爬下床,躡手躡腳地走過冷冰冰的地板。他把食指放進嘴裡,濡濕弄暖,然後在結霜的玻璃窗上擦出一塊透明的地方,往外窺探。他望一望明月,小身子打個冷顫。「月亮老公公啊,我求求您,」他祈禱著,「別讓他們把我換掉。請您保佑我留在這裡。」
  「那一晚我大叫大鬧,疲倦了才睡著。」
  最後他不說話了,我發現我的手已經不知不覺地伸了過去,緊握著他的手。我抓緊的不僅是丈夫的手,也是那個驚慌已極,傷心欲絕的小孩子的手。
  以後我每次看到約翰,就不能不想起那個小傢伙,他只想要一個掛衣鉤,只想要一個可以稱做家的地方,只想傷了腳趾有人來照顧他。現在我明白了,需要別人表示關切與情愛的,不僅是我一個人。我有了恬然的新心境,能瞭解他的意向,這才是最重要的。
  現在他如果說「去擦擦粉,我們出去兜風。」我就知道他是在說:「我愛你,來和我一起享受戶外情趣。」有時候我們打算晚間外出訪友,他忽然說:「我們在前廊上坐坐算了,聽聽屋頂上的雨聲。」我知道他的意思是:「在這裡和你一起,比到任何地方去都好。」
  約翰和我離開那幢老房子,向黃塵滾滾的土路上駛去,我們的生活進入了新的境界。此後若干年內,我們倆如膠似漆。有時候我覺得有點惱怒,快要按捺不住,或是我知道他有些什麼不大順心的事,就一聲不響的把手伸過去握住他的手,「不要緊的,一會兒就好了。」無論情形多麼緊張,他的反應永遠不變,總是抓緊了我的手。
  有一天,約翰患了嚴重的大腦血栓症,不能動彈,陷於昏迷。救護車把他送到醫院去,我一路上坐在他身旁緊緊抓住他的手,清晰地說:「不要緊的,親愛的,一會兒就好了。」
  在短短一瞬間,他兩眼睜得大大的凝視著我,我同時感覺到他抓緊了我的手。
  他清醒了一剎那,抑或僅是反射作用?我不知道。可是我願作如此想——在那一剎那,他知道他已經得到了終生嚮往的愛與安慰。


Title :愛的新生
Author :C.M.威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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