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結婚幾十年的老夫妻居然能發現對方身上令人驚奇之處,甚至還有激怒的時候。我父母有一套小公寓。每天我都去看望他們,並且每次要呆上一些時間,和他們聊聊壘球、曲棍球以及電視上的職業拳擊賽。有時也聊到我們這個小城裡最近發生的諸如生、死,婚配之類的街談巷議。
  他們都已年近八旬,從外表看生活很平靜,平靜得如悄無聲息的冬雪,似淅淅瀝瀝的春雨,或者是仲夏濃蔭的沙沙聲。
  我回到自己家裡,妻子正忙得不可開交,孩子們正嘰嘰喳喳地爭論著。——我愛我的妻子和孩子們,鼓勵他們對生活的熱望,因為生活就是參與、享受和欣賞。
  我和妻子不時地陪父母做短途旅行。這些旅行雖然令他們激動不已,但並未使他們歎服。他們興奮卻不感動。每次旅行結束,母親總感歎道:「回到家一切都好!」而父親卻說:「我只有睡自己的床才睡得安穩。」
  父親每天7點半起床,拎著公文包外出,通常要走不少路。他的裝束就像一位正準備接手一件最棘手案子的律師。他來到市中心的一家旅館,在旅館長廊裡坐下,然後點燃一支煙。他喜歡清晨坐在旅館長廊裡靜靜地抽煙。
  在此之後,他再走上幾英里,逛逛商店,到公共圖書館裡看看。他認識很多人——辦事員、屠夫以及送報人。他同他們談天氣和最近的體育比賽,然後他買半打炸麵餅圈,放進公文包裡,回到家中,再打個盹。
  我母親和她的3位女伴每週一起到市場採購一次,並且在一起玩一次紙牌遊戲。其他時間她們看電視或者收聽廣播。她們從不去看電影。很多年以前,我父親曾在影劇院為無聲電影拉過琴,後來又為電影和雜耍伴奏。如果他從不再去看電影,那說明他過得很愉快,我確信在最近10年中他從未看過電影。
  我父母的生活就是如此繼續著,而我心頭卻一直有許多疑問:「他們在想什麼呢?他們互相關注嗎?他們是否在熱烈地相愛?而他們又怎麼會如此呢?」他們血管裡的血不再年輕,雙臂變得遲鈍,兩眼昏暗無神。父親靈巧的手指曾拉出過優美動聽的曲子,而今天卻只能撥出刺耳的噪音。母親走起路來小心翼翼,因為儘管她戴著眼鏡,卻仍然分不清哪兒是台階,哪兒是人行道。
  一天上午,我照例去看望他們,隨身帶了些扇貝肉,這種佳餚父母都愛吃,但他們卻買不起。
  當我走進父母屋裡時,他們正在爭吵。這對我很意外。他們正為一件不明瞭的事而大聲嚷嚷。在我的記憶裡,此事似乎與25年前發生的一件事有關。他們為弄清此事在爭論,而且爭吵得越來越激烈。一開始我還感到好奇,但馬上就驚慌起來。
  父親說:「你對自己總是確信無疑,真是不折不扣的『常有理』。」
  「我應該清楚,因為那時我就在那兒。」
  「我也在那兒。」
  「那麼就是你忘記了。」
  「我的記憶力非常好!」父親吼叫著說。
  「不要對我叫!」母親說。
  「我高興朝誰叫就朝誰叫!」
  「但不許你對我叫!」
  他倆就這樣爭吵著。我手裡拿著扇貝肉呆呆地站在一旁。最後我父親真的生氣了,他順手從旁邊的床上拿起帽子,衝出屋子,「砰」的一下帶上了門。
  「隨他去。」母親說。
  「你們到底在吵什麼呢?」
  我問母親。
  母親聳聳肩說:「我也記不清了。他真是個老頑固。我一直希望隨著年齡的增長,他會有所改變。」
  「如果他現在還沒有改,那他永遠也不會改了。」
  「他最好還是改一改這個壞脾氣。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我坐了一會,便將扇貝肉放進冰箱。我讓母親別為父親擔心,而她只是狠狠地哼了一聲。後來我就離開了。
  大約是吃晚飯的時間,我又想起了此事。於是我給父母那兒掛電話。母親接了電話,她說父親還沒有回家,也沒有給家裡掛電話。我知道父親是不會去掛電話的。我可以肯定他至少有15年沒有用過電話。
  我乘上公共汽車去看母親。她面容憔悴,神情沮喪,已不像上午那樣有勁頭了。
  「但願他不要幹出什麼傻事來,」她說,「你知道,他已不是小伙子了。」
  「我明白。我到鬧市區去找找看,或許能找到他。」
  大約10年前,我父親就失去了他最後的一份正式工作。他曾是一所音樂學校的校長,後來學校解散了。為此他生平第一次決定借酒消愁,並且看中了一種瓶裝的劣質雪利酒。他常飲這種酒,從此變得健談起來,甚至有點好鬥。——但不久他就渡過了難關,再也沒有沾一滴酒,即使是在生日晚宴上或是在聖誕節期間都不例外。
  我猜想他很可能又去喝酒了,就像是一位在情人那兒碰了釘子的青年一樣。令人驚訝不已的是,父親已這麼大歲數,居然會對母親大動肝火;而母親卻為此黯然神傷,就像少女和情人第一次爭吵後的心情一樣。從某種意義上說,此事非常新奇,而我並不認為他們會有年輕情人的那種感覺。
  正想著,天開始下起雨來,於是我在城裡漫無目的地尋找父親。從歡快的旅館酒吧找到城北,甚至連那些不體面的地方都找過了。每到一處我都希望能找到他。猜想見到他時,他一定喝了不少劣質的雪利酒,正在向一群耐心的酒鬼講述他的苦惱,或者是講他小時候乘運黃油的馬車的冒險經歷,或者是講關於他所學的小提琴課程……
  有一、兩次我好像瞧見了他,但當我從雨中走進酒吧時,看見的卻不是他,而是其他一些老人。
  我開始為父親擔心起來:他已上了年紀,如果他喝醉了,又淋了雨,那可就危險了。我自己已被雨淋得透濕,自然每到一個酒吧,都要買杯酒意思一下。
  大約12點時,我已喝得差不多了,我準備打消找父親的念頭。可我既為父親擔心,卻又控制不住地發笑。想想看,父親已近八旬,和母親吵過後居然離家出走了!他很可能身無分文,居然出走了,真是不可思議!我又到紐哈文以及哈特福特火車站等地方去找,但父親也不在那兒。最後我又回到了父母的住處。
  母親正低聲地抽泣。「我想他真的出走了。」她停住哽咽,鬆了口氣,突然說,「我不會放過他的!」然後又哭了起來。
  我坐在那兒邊喝茶,邊陪母親,這樣過了很長時間。我們談起他們所有過去的日子。她說話的樣子似乎一切都已結束,好像父親已拋棄了她而投入別的女人的懷抱。
  突然門開了,父親若無其事地走了進來。他手裡拿著一個紙盒,微笑著說:
  「你們好。」
  「爸爸,您到哪兒去了?」我問道。
  母親已情不自禁地笑了,見到父親回來,她高興極了。
  「我去看電影了。」
  「去看電影了?」母親被弄得目瞪口呆。
  「片名是《阿凱德》。片子光線太亮,弄得我眼睛都睜不開。」
  「電影是說什麼的?」我問道,為的是使談話繼續下去。
  父親聳聳肩說:「講的儘是年輕的傻姑娘的羅曼史。」
  「電影是12點鐘散場,對嗎?」我問道。
  父親又聳了聳肩:「散場後我到沃爾格林去買了點東西。」
  「我來給你沏一杯香濃的熱茶。」母親對父親說,「你一定已被那些刺眼的光和癡情的姑娘們弄得筋疲力竭了吧。」
  「無非是些多愁善感的故事。」父親說,「電影並沒有什麼改變。現在只不過是銀幕和聲音都大些而已。啊!這個送給你!」
  父親將手裡的紙盒遞給母親。那是一瓶塗手用的、自稱能使人的皮膚保持柔軟如綢的潤膚霜。父親將它遞給母親時微低著頭,臉變得通紅。這情景非常感人。
  母親甜蜜地笑了,厚厚的眼鏡片後閃爍著激動與幸福的淚花:「這瓶子真可愛!」
  「據說,這種潤膚霜能使你的手保持柔軟,就像天鵝絨似的。」
  父親向母親解釋道。
  母親的雙手為我和其他人操勞了一輩子。洗衣、做飯、擦地板、在花園裡勞作……由於多年的操勞,這雙手現已變得青筋突起,十分粗糙。但對父親來說,這雙手肯定曾屬於他所愛的一位年輕姑娘。她的形象一直被父親珍藏在心中,從未改變。她的雙手曾像天鵝絨一樣柔軟,父親希望使這雙手永葆青春。
  母親又抽泣起來,但這次卻充滿了愛的歡樂。我說:
  「好啦,我得走了,你們趕快休息吧。」
  於是我離開了,讓他們去和解,去歡笑,讓他倆獨自陶醉。我確信,此時他們是不願別人在場的。


Title :黃昏戀情
Author :羅伯特·弗朗泰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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