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的稚趣
  北宋的黨進雖然官拜太尉,卻常常做出些癡不癡傻不傻的事情,因而名垂「笑史」:
  黨太尉罷衙,見其子裸體縛跪雪中。問之,知其得罪太夫人,因被縛焉。太尉自裸體,命左右縛於兒之旁。母夫人問何故如此,太尉笑曰:「你凍我兒,我凍你兒。」(《廣笑府》)
  孫子忤逆祖母,當父親的教子無方自責一下,也去凍一凍,本也可以,黨太尉卻以此作為報復手段,以使太夫人「將心比心」體會他一片憐子之情。
  黨太尉這種做法憨厚之極,宛若三五歲的小兒所為。有意思的是,這樣一種天真無邪、充滿稚趣的憨厚之舉,卻恰好同仁的本意相合。由此看來,仁本身也應該是一項充滿稚趣的原則。
  只要稍加觀察就可以發現,幼兒在心智剛啟還很難明白什麼道理之時,往往已經領會得了「將心比心,推己及人」、「己所不欲,毋施於人」的道理。一堆蘋果大家分,小不點一樣的弟弟挑了個大的,只要對他說:「你要大蘋果,哥哥也要大蘋果,怎麼辦?」一般就能讓他思考再三,甚至讓出大的而拿小的。至於幼童打人,只需對他說:「別人打你,你高興嗎?」大半會自覺不妥而住手,遠比講什麼孔融讓梨、君子動口不動手之類的便捷得多。
  然而,中國的這個仁妙就妙在雖則奠立在兒心理之上,卻可以被人以同樣的推論方式來說服中國的「大人」。
  三國時,呂布起初同劉備很好,兩家還打算和親,後來起了矛盾。呂布就讓袁渙寫信去罵劉備,袁渙是個名士,不屑於幹這種差事。呂布三番五次說了沒用,光起火來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說再不寫就殺了他。袁渙卻笑著說了一番道理:
  「我聽說只有以德羞人的沒聽說以辱罵折磨人的。假若劉備是君子,就不會因將軍的辱罵而感到羞恥;假若他是小人,就會用同樣的辦法來回報你,那麼侮辱仍會落到你身上。何況,我或許有一天為劉備效力,也會像今天給將軍效力一樣,倘若我一離開將軍,就來辱罵你,那樣行不行?
  呂布聽了這番話後,自覺慚愧,始方罷休。
  明朝有法規,禁止官吏嫖妓,朱元璋執法又特別嚴厲。當時,有一個都尉請了4個妓女飲酒作樂。事發後官府追查很緊,要捉拿4個妓女。她們知道,此番要被捉去,免不了一死,就想毀容以求倖免,後來一個老吏教給她們一個辦法,要她們熏香沐浴,打扮得漂漂亮亮,美艷驚人,到了朝堂上只管苦苦哀求,不要說一句話。
  4個妓女被帶到了朝堂上,朱元璋喝令她們自己供認罪狀,妓女們都一言不發。皇上就命令綁起殺了。4個妓女便脫下衣服準備受綁。從外衣脫到內衣,一件件都華麗耀目,珍珠首飾散得滿地,一片璀璨,一直把衣裙全部脫掉,一個個身段優美,肌膚如玉,奇香逼人,看得失元璋也動心了,說:「這些小妮子,朕見了也會被迷惑,那傢伙的行為可想而知了。」於是,喝叱了幾句之後,竟把她們放了。
  仁的巧施
  在這一方面,為「仁」奠立基礎的孔子本人就做出了表率:
  孟武伯問孝。子曰:父母唯其疾之憂。(《論語·為政》)
  孟武伯是個世家公子,不是孔子的學生,來向孔子請教什麼叫孝。孔子回答他,你去體會當父母看到兒子生病時那種憂心忡忡、愁腸百結的心境。
  在這裡,孔子沒有侈談什麼孝是一種天性等等,也沒有作純粹理性的界說,而是直接引導孟武伯產生孝心。在孔子看來,孝應該是子女對父母的一種真情流露。真情流露在父母對子女上是極為自然的,而在子女對父母上就不那麼容易了。今日裡人們常戲稱現在的父母為「孝子」,意思是「孝順自己的兒子」,實質上也是感覺到了真情流露的單向性。孔子要讓這種真情流露由子女返回到父母身上,首先就讓他們體驗父母的那種忘乎自身的愛心,只有真正體驗到了這一點,孝心與愛心才能達到同一個層次,才能在一切事情上設身處地為父母著想,才能有所供養而不致於「色難」(耍態度)。
  孔子歷來循循善誘,多用引導的辦法,這當然好,但有些人既沒有將心比心的經驗基礎,也沒有孟武伯這樣問孝以行孝的願望,那麼,古人也不反對對他們強制一下,促使他們自我反省,學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宋朝理學家程顥,就用這種辦法促使罪犯改邪歸正。
  程顥曾任扶溝知縣,該縣境內有一條河可以行船,沿河有一些不法之徒不事生產,專門攔河搶劫船民,每年還要燒燬幾十條船以示威風。程顥一上任,就抓獲了一個燒船者,順籐摸瓜一共抓了數十人。不過,程顥沒有追究他們以往的罪行,而是讓他們分散居住以拉縴為生,並監督在河上作惡之人。從此以後,扶溝縣境內再沒有發生過燒船之事。
  大程先生真不愧孔門弟子,讓歹徒拉縴為生一則使他們能自食其力,二則使他們體會了船民的艱辛,這樣,再想到燒船行劫之事,就會有「惻隱之心」了。
  以仁慈之心,來培養仁慈之心,比用暴力來消滅暴力要仁慈得多,但是,如果一味只講仁慈,而沒有一定的威懾力量做後盾,也難有滿意的結果,這點也是顯而易見的。
  仁的變通
  孟子說:
  無傷也,是乃仁術也,見牛未見羊也。君子之於禽獸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遠庖廚也。(《孟子·梁惠王上》)
  君子遠皰廚,孟子的這個命題多為後人所詬。君子既要吃肉,就少不了殺生,卻假惺惺不忍殺生;真的不忍也罷,卻只是「遠庖廚」,眼不見,耳不聞,就心安理得地大嚼特嚼,可見其不忍是假仁假義。這種要麼忍而食肉,要麼不忍而不食肉的說法,有沒有道理?有道理,但不是中國聖人的道理,而是今日西方動物保護主義者的道理。中國聖人的道理是:肉要吃,不忍之心也要有。
  所以,遠 庖廚這種不忍不是對牛的不忍,而是自己心中的不忍,有了這種不忍之心,才會對人不忍,才會仁乎其類,就君主而言,才會有仁義之心,才會行仁政。馮夢龍在其所輯的《古今譚概》中專講暴君酷吏之殘忍的「鷙忍」一章的篇首語中,特別舉了兩個兒童虐殺動物的例子:
   嘗聞嘉靖間,一勳爵子好殺豬,日市數百豬,使屠者臨池宰割,因而觀之,以為笑樂。又,吾裡中一童子,見狗屠縛狗,方舉棍 ,急探袖中錢贈之,曰:「以此為酒資,須讓此一棍與我打……」自非性與人殊,奚其然?
  不為吃豬肉卻以殺豬時的慘狀為樂,有錢不買果子吃,卻用來買殺狗的機會,同「遠庖廚」正好完全相反,這種心態放在今天,難道不會被稱之為心理不健康、稱之為變態嗎?人們之所以稱之為變態,不就是因為這種心態最終有可能指向包括其自身在內的所有人嗎?只就這一點而言、孟子要君子為保持不忍之心而遠庖廚,就不失為一個省事得法的明智之舉。
  但不僅如此,「遠庖廚」還體現了中國古人對價值規範的一種變通的智慧。
  「仁」既然首先作為一種心態,其標準也就是心到意到,而不一定是徹底完全絕對的身體力行,因為每個人都必定會碰到「心有餘而力不足」的情形,「在做不到時硬做」與「做不到乾脆連觀念也否定之」這兩者之間,中國人喜歡取其中庸:「事父母則竭其力」(《論語·學而》),意有餘但力已竭而做不到,並不為過,不是非得當強盜剪徑養母才算孝。這一點在古時的一副對子中表達得最為明晰:「百善孝為先,原心不原跡,原跡貧家無孝子;萬惡淫為首,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對於價值,只要承認之、接受之、追求之,即使力不能及,仍舊不失為一個有價值、有道德的人。而對於罪惡,只要識別之、警覺之、抑制之,雖然不能完全消除慾望,但只要不使其成為行為,還是一個有操守的人。把這兩條合起來看,就是肉不得不吃,不忍之心一定要保持,兩者的妥協就是遠庖廚。這是對原則在實踐中的困境的一種變通,它為人們在社會生活中的行動自由度留出了充分的餘地。
  漢靈帝剛繼位時,中常侍張讓權傾天下,其父死後,靈柩送回穎川安葬。官吏鄉紳都去送葬,而名士因為厭惡宦官都不願參加,只有陳 一人前往弔唁。後來,宦官得勢,黨錮再起,張讓看在陳 的面上,保住了許多黨人的性命。
  仁的誤用
  春秋戰國時,宋襄公和楚成王為了爭霸在泓水打起仗來。當時,宋軍人馬少,但已列好陣勢,楚軍人多,但沒有完全渡過河。宋襄公的弟弟目夷建議,乘楚軍渡河一半相互不能接應之際趕快發起進攻,宋襄公不聽。到楚軍已渡過河但尚未布好陣勢時,目夷又提議馬上進攻楚軍,宋襄公還是不聽。一直等到楚軍擺好了陣,宋襄公才命令進攻。結果,宋軍寡不敵眾,大敗而回,宋襄公本人的大腿也受了傷。
  回國之後,宋國上下都埋怨宋襄公,他卻說講仁義的君子不使對方受困於危難,不攻擊還沒列好隊形的敵軍。
  宋襄公也許有深謀遠慮,除戰爭之外,他還想用道義的手段來折服楚國人,但這種仁義的辦法卻用錯了地方。戰爭本身就是為了消滅敵人、戰勝對方,哪能這樣不顧場合、不計利害地侈談仁義?即使一定要在戰場上講仁義也不是不可以,趙襄子攻打中牟,城牆破了,他就暫停進攻,讓對方把城牆修好再打,結果對方自願投降;三國時諸葛亮征伐南中,對南人首領孟獲七擒七縱,孟獲最後起誓:「南人不復反矣。」這樣的仁義,說穿了,都是以實力為後盾的一種策略手段,要是沒有趙襄子和諸葛亮這樣的謀略和實力,那自身都難保,還拿什麼去感化對方?所以目夷說宋襄公講的是陳詞濫調。
  據韓非子說,那個周文王也是個不管具體情況亂講仁義之輩。相傳文王曾將洛西和赤壤的千里之地獻給紂王,以換取紂王解除炮烙之刑,結果大得人心。孔子對周文王此舉大加讚賞,認為請解炮烙之刑是仁,以千里之地收天下之心是智。
  但韓非卻認為文王不智得很,因為紂王之所以憎恨文王,就因為文王過於得人心,現在文王又以解炮烙之刑來收取人心,勢必要招致紂王的懷疑和反感。換句話說,文王之所以逃脫不了被囚═裡的命運,就是因為不懂得紂王已不願意他再行仁義了。
  按照韓非的說法,孔子在這件事上有點迂腐,但在弟子迂腐的時候,老夫子倒比較清醒。
  據說魯國權臣季孫氏執政時,孔子的那位最崇尚義氣的弟子子路擔任了 地的長官。國君發調民工開渠。有一天,子路拿自己的錢辦了飯菜,請民夫們到大街上就餐。孔子聽說後,就讓子貢去把場子給砸了。子路十分惱火,挽著袖子跑來見孔子,責問孔子為什麼要為了他行仁義之道而責備他。孔子教訓了他一頓,說他不開竅,不知道禮儀,只顧行仁義而越了禮,因為愛護百姓本是國君的事,子路沒有權利去越俎代皰。
  教訓還沒完,季孫的使臣就到了,責問孔子為何讓學生中止工程還給民夫們飯吃,是不是要爭奪季孫的臣民。孔子一聽,只好登車起程,離開魯國。


Title :仁的機趣
Author :顧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