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
  一位婦人淡淡地對我講敘她的婚姻故事:
  我們見過面之後,他覺得我長得不醜,工作還可以,家境也不差,人品也不壞。我們就訂了婚。我們看電影吃飯吵架散步買衣服,後來就商量著結婚。一天,我們在樓道裡等一輛拉傢俱的卡車,算計著該發多少張請帖訂多少桌菜我該去哪家美容院做新娘化妝,之後我們就沉默著。外面正下著雨。我突然覺得我並不認識他怎麼就要和他結婚了?我哭起來。他驚慌失措地把我攙回房。……當然我們還是結了婚過起了日子,這有什麼不好呢?
  望著這個疲憊的婦人,我無話可說,只是覺得有些冷。我不敢想像這世上有多少夫妻也在陌生地牽著手走過歲月。
  桔子
  我是在火車上遇見他的,他是位英俊少年,我是穿白毛衣的孤身少女。他的面前堆著很多金燦燦的桔子。我很渴,可我買不到水果和飲料。我把臉扭向窗外。
  「這桔子還真不錯。」我聽見他對著我自言自語。我知道他是希望我能接上話,然後順理成章地給我桔子。可萬一他是人販子萬一是道貌岸然的流氓萬一他居心不良在拿我開涮……我閉上眼睛。
  他該下車了。桔子仍耀眼地堆在那兒。
  「你的桔子!」我喊。
  「幫我把它們消滅了吧。」他笑道,「我的行李夠重了。」
  又過了兩站,我下了車。正匆匆地在站台上走著,忽然聽到有人問:
  「桔子好吃嗎?」
  回頭。少年正坐在另一節車廂的窗旁,沒下車。
  論愛情者
  一日,一位朋友有條不紊地對我論述愛情:
  這世上的愛情如蓋房子,其形式大抵可分為四種:其一,蓋得慢拆得慢的。這種人最為平實謹慎忠厚自然,所以大多善始善終。如楊絳和錢鍾書。其二,蓋得快拆得快的。這種人逢場作戲來去如風卻也無傷無痛。如唐納和藍蘋。其三,蓋得快拆得慢的。這種人極熱烈極投入極鍾情,倒也浪漫如詩。如徐志摩和陸小曼。其四,蓋得慢拆得快的。這一般是兩情相悅已久即將大功告成,卻突起風雲,鴛鴦兩散,長恨離歌。如梁山伯和祝英台。
  你是哪一種人呢?我問。
  我的地基還沒選好,哪裡會蓋房子,且不談我吧。此君狡黠地笑道。
  詩人
  曾有一位詩人給我看相:你這個姑娘,敏感,細緻,情感豐富深刻而又廣闊,你與眾不同。如果再有一番生活經歷,必會成器。
  可我沒有生活經歷呵。我說。
  他給我講了一個故事:一位盲丐向一位詩人乞討,詩人無以相贈,就在乞丐胸前的木牌上寫了一句話:「春天來了,可我看不到。」從而使這個盲丐收入豐盈,度過了難關。最後,詩人說:擁有苦難的人很多,但他們很少有人能使苦難並具有價值。你需要做的,就是把他們的苦難據為己有,然後放到一個高度上昇華。你要記住——關鍵並不在於你是否親歷,而在於你是否用心體驗。
  我還認識一位極為放蕩不羈的詩人,初次見面他就說道:姑娘,我愛你。如果你相信這句話,那你就錯了;不過如果你不信這句話,那也是錯誤的。
  我信。我笑道,我知道他所言的是博愛,而非專愛。
  詩人的詩只能用感覺去領悟,而不能去判斷去分析。
  詩人之所以為詩人,是因為眼睛和心靈不同於別的任何人。
  悲哀與寂寞
  有時候,呆呆地望著牆,會突然感到一種刻骨銘心的悲哀和寂寞。那麼強烈那麼自然那麼原始而又不可抗拒。我分不清楚快樂和悲哀的思想哪個更真實。
  也許都是真實的。但我更偏愛悲哀時的思想。雖然痛苦,卻有一種無可名狀的快感。
  你不能學簡單點嗎?戀人問我。
  我不能。水一旦變渾就很難再澄清了,雖然也有澄清的時候。當思想進入一種深度的時候,就不可能再返回簡單了。
  企圖追求本質,就必然違反本質。
  我不許你悲哀,也不許你寂寞!戀人固執地說。
  我笑而無語。天真的人,親愛的人,某些時候,請允許放縱我的悲哀和寂寞,因為這也標誌著靈魂的自由和幸福啊。
  癡愛
  一位男孩癡愛我6年,可我實在無情可言,又不願勉強,所以終是冷漠而心痛地拒絕了。他為情所傷,調到了一個很遠的地方。
  然而不久又寫信來,雖不再言愛,字裡行間仍蓄滿深情。為了徹底斬斷情絲,我隻字不回。信一封一封,被我壓了厚厚的一疊。
  一日,又收到他的信,平淡地告知我他已結婚,妻很賢惠柔美。遂寄去禮品相賀。從此不再戒備,書信往來,以友相稱。如此半年有餘。
  一日上街購物,偶遇一友,與他亦為友。興致盎然地打聽他的近況,問及其妻,友人詫然道:他還沒找對象呢
  !歸家,一封封讀他的信,末尾署名皆為:××同妻上。
  視之良久,黯然淚下。

Title :人生小品
Author :喬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