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泥人高約15厘米,只有胴體和胳膊,沒有頭,下肢從大腿處被截斷,細長的兩臂,舒緩地擁有一雙溜肩,讓人不禁想起軟體動物。
  泥人一望便知是一女人體,胸部以下逐漸增厚,腹部高高隆起,豐滿的胸部顯示了乳房的存在,兩個小窪洞像是乳頭脫落留下的痕跡。怎麼看怎麼讓人覺得是個孕婦。
  這個村子周圍藏有許多古跡,泥人只是其中的一個。不過這種泥塑的孕婦卻很少見。自從十幾年前,泥人被挖出來後,就一直作為重點展品,陳列在村辦的鄉土民俗資料館裡。在許多帶著人工修補痕跡的土器中,這個充滿人情味兒的孕婦格外引人注目。
  參觀者中,有一些是聽了別人的描述,特意驅車從外地趕來,一覽泥人風采的好奇者;還有一些人,對此並無瞭解,他們步入資料館,駐足泥人前,大都瞠目表示驚異。為此,資料館的一位負責人一直等候在展室門口,等待解答參觀者對泥人的疑惑。
  這一天,時近中午,一對男女開車來到了資料館,男人把車停在了大門旁邊的停車場。兩人從車上下來,女人便很自然地挽起了男人的胳膊。男人抬頭望了望天空。晚春的晴空,薄雲靄靄,陽光有些晃眼,一隊臨近產卵期的鳥兒,正從頭上忙碌地飛過。
  他們步伐輕鬆,慢慢拾階而上。男人50歲左右,鬢角泛霜,淺茶色的西裝配以深茶色的領帶,協調而雅致。女人大約二十五六歲,身著薄薄的黑色寬鬆式連衣裙,栗色長髮披肩,除了唇上口紅稍稍有些艷麗外,端莊的面龐幾乎看不出化妝的痕跡。如此氣質的男女,在這一帶很少見到,聽兩人的口音,他們生活的城市離此地很遠。
  兩人來到展室門口,男人要交入館費時,發現沒有零錢,便直呼女人的名字,聽了那親切的稱呼,負責人想:這兩人年齡相差懸殊,不會是夫婦,可能是關係不錯的父女。大概父親的老家在這一帶,這次帶女兒回來掃墓,順便借老家的車,享受一番晚春的田野風光吧。
  到了陳列泥人的地方,男人正在繼續往前走,女人卻發現了那泥人,於是便輕輕地拉了拉他的胳膊,兩人停了下來。男人凝視了一會兒,微微歎了口氣:
  「太過分了,這簡直是一個大破酒壺。沒想到會塑這麼個怪泥人。」
  說完扭頭看了看門口的負責人。負責人望著他那尋求贊同的目光,無奈地笑了笑。
  「其實沒什麼,大家都覺得很奇特。」
  「是很奇特。」男人又接著說,「順便多問一句,這是個孕婦吧?」
  「應該是的。」
  「什麼時候的作品?」
  「據推斷是繩文晚期。」
  「繩文晚期是……」
  「緊接繩文時代的彌生時代是始於公元前3世紀,那麼繩文晚期應該比公元前3世紀稍早一點兒。」
  「對泥人我一無所知,繩文時期的泥人是寫實的嗎?」
  「繩文泥人塑造的幾乎都是女性,有些作品的寫實手法令人驚歎。」
  他們望著泥人,一時間沉默不語。
  過了一會兒,男人又看了看負責人,自言自語似地說:
  「可是,做泥人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要做這樣一個泥人呢?」
  「不太清楚。」負責人接著說,「從古至今,眾說紛紜,可一直沒有權威性論斷,不過,正因如此,觀眾才可以把自己的想像賦予一個個泥人。就說這個孕婦泥人吧,面對她,每個參觀者都會產生各種不同的推測和想像,這大概也是觀賞泥人的一大樂趣吧。」
  「這個泥人是用來祈禱平安分娩的嗎?」
  「大概是的。或者是希望孩子能帶來好運。」
  「不錯。」男人湊到跟前,盯著泥人的腹部說,「這兒有很多小坑兒似的疤痕,而且都集中在腹部,看來不像是埋在地下時自然生成的。」
  「的確如此。那些小玩兒是泥人的製作者故意用尖東西扎的。」
  「為什麼這樣呢?」
  「嗯,這一點就隨您想像了。」負責人笑著說,「泥人可以拿下來,有什麼疑問,我就在對面辦公室裡,請慢慢觀看。」
  腳步聲遠了。
  男人小心翼翼地從架子上拿下泥人。這個高15厘米的胴體,籠罩在神秘和久遠的氛圍中,他的雙手似乎感到了歷史的份量。
  女人用食指顫顫地滑過泥人腹部,問:「幾個月了?」
  「8個月吧,也許快臨盆了,看她的肚臍已經凸出來了。」
  女人縮了一下脖子,笑了:
  「她的肚臍真大,像個通風孔。」
  確實,她的肚臍在隆起的腹部頂端被誇張成了一個圓孔,就是往裡塞個彈球,也綽綽有餘。
  「不往孔裡看看?也許你能瞭解到古代孕婦的秘密。反正你也不難為情。」
  「本來嘛!看同性的肚子有什麼了不起,其實我蠻有興趣呢,拿過來吧!」
  女人揚起頭,從男人手上接過泥人,突然一直沒發現的泥人肚子下面的性器官映入她眼簾。
  「真噁心。」她皺了皺眉頭,無所適從地望著男人,「行了,放回去吧。」
  「別!讓我看看。」
  「討厭,我不喜歡老這樣看。」
  「這叫考古,是一門學問,你不喜歡看,閉上眼好了。」
  可是女人並沒有閉上眼。
  生殖器被塑在微微下垂並隆起的腹部和截斷的兩腿之間,做得極為精細。男人驚歎道:
  「真絕了啊!這是古人欣賞的女人體。」
  女人把泥人放回架上說:
  「泥人的製作者多半是個男人。」
  「你怎麼知道?」
  「我沒什麼根據。但是,從剛才我們所看那部分的製作方法上,你沒感覺到某種特別的眷戀嗎?我感到了作者非同尋常的愛情。」
  男人望了望展架,那泥人已經端坐架上,除了隆起的腹部,其他一切都看不見了。
  「這麼說,這個泥人是製作者的妻子啦?」
  「不,不一定是妻子,也許是另外一個他更愛的女人。」
  男人沉默片刻,避開女人的目光。
  「你,還是想要個孩子?你想讓我也做這麼個泥人來祈禱你平安分娩,是嗎?」
  「你真以為這個泥人是用來祈禱順產的?」
  「這是我的想像,不過,應該是這樣的吧。」
  「那,這麼多個像是錐子扎的小坑兒又怎麼解釋?如果是祈禱順產,為什麼要用錐子在懷著嬰兒的肚子上亂扎呢?」
  「難道是願她難產或是詛咒嬰兒死亡不成?」
  「我覺得只能這樣解釋。」
  「莫非這泥人的作者會詛咒一個愛之甚於自己妻子的女人嗎?」
  「不是的,詛咒她的人是用錐子扎她肚子的人。」
  「泥人肚子上的小坑兒不是泥人的作者扎的?」
  「我覺得不是。」
  「那扎傷泥人的又是誰?」
  「作者的妻子。所以,你不會為祝福我而做個泥人什麼的;就是好不容易為我做了,也得讓你夫人扎出一堆『馬蜂窩』。」
  「別胡說,她可不是那樣的女人。」
  「只有你才這樣想。其實,你夫人沒什麼做不出來的,換成我也會一樣的。我們都是女人,我瞭解這泥人的悲哀。」
  女人一陣顫慄,她把男人的胳膊搭在自己肩上,匆匆地離開了這個隆起的腹部上滿是疤痕的孕婦泥人。
  展廳負責人正在辦公室的窗邊吃午餐盒飯,看見兩人從展室向正門大廳走去,急忙小跑著來到展室,確認了泥人的完好無恙。這時,大廳裡已不見兩人的背影,正門處只傳來腳踏石階的清脆聲音。
  負責人回到辦公室的桌前,重新打開剛剛蓋上的飯盒蓋。微微的陽光射進窗內。透過窗戶,他看到了兩人輕挽起臂的背影。他覺得這就是一對關係融洽的父女。還沒結婚的他羨慕地望著他們的車子開向公路,手中的筷子停在了空中。

Title :泥人
Author :三浦哲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