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照例在十一點半左右醒來。本來昨晚上定了鬧鐘要十點整起床的,這不知是第多少次決心了。記不清兩個人中是誰在十點鐘時把吵鬧的鍾按啞巴的,那會兒兩個人都被吵醒,腦子裡掙扎著同一個念頭:用不著你這麼吵鬧,我們馬上就起床,馬上。……他還沒動靜,他昨天保證要起床的。……我起身上了廁所,痛快地沖了一個澡,披著浴巾沖了一杯奶,烤了四片麵包,同時煎了兩個雞蛋,好香啊!我正想喊醒他時,他在我身邊翻了個身。我抬頭一看——shit!十一點半,我又起得晚了!
  於是我照例在十二點半以後趕到實驗室。樓下台階和草坪上坐滿吃午飯的人,從他們身邊走過真不好意思。但我匆匆忙忙面帶汗跡的樣子准給他們以工作了整整一上午的印象,所以我也能煞有其事地和幾個常在此地見面的人打招呼。從家到實驗室足有三公里,又是上坡,走起來頗費勁。我更願意開車來。只是,像我這樣的懶人是得不到停車空位的,只能免了。我最不情願的是電梯打開的一瞬,面前出現的一幕準是全實驗室的人皆在忙碌。面對同事的目光和「哈羅」,我總很尷尬,匆匆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把書包掏空,呆呆地坐一會,回憶一下今天的計劃,然後開始工作。
  實驗室的工作是有條理而愉快的事,時間過得很快。偶爾三點半會有茶點,或許是某個人的生日蛋糕。去年我生日那天,別人喊我去吃蛋糕,我樂顛顛地跑去準備對某人喊一聲「生日快樂。」結果到蛋糕面前才發現那上面寫著「Happy birthday,Liming!」我很喜歡做實驗,並不是因為我精於此道,倒是因為我大腦不健全,手腳又笨。每次新做一個實驗我都丟三落四,害得我每每地回鍋重做。但做到熟練時,便井井有條,實驗便開始散出優美的韻味來。
  晚飯無論是什麼內容都很香,因為這是一天中唯一能叫作一頓飯的。而且耗到此時,再懶的人也餓得頂不住勁了。晚飯總讓我吃得心滿意足,而吃完10分鐘之後又總讓我昏昏沉沉,似乎吃飯用盡了我一日的力氣。我要麼上床打個盹(那將和晚飯一樣香甜),要麼陪他看一會電視。一半的情況下我會去看電視劇,但又總在擔心會有恐怖鏡頭出現。有一個電視系列,叫「十三號星期五」,經常在十三號兼星期五時播放。這個電視劇裡總在播一個復活的死人,到處殺人,情節醜惡可怖之極。許多美國人喜歡恐怖片,我從前的美國女同事就是。我經常晚上回家時聽她在自己屋裡被錄像嚇得尖聲亂叫,看完錄像挨個檢查門窗、桌櫃和廁所,卻總很興奮,一有空又去借來看。
  8點開始的電視片到10點結束,我們的「午休」也到此完畢,開始「下午」的工作。這次他開車送我去實驗室。第二次進實驗室,是我最舒心的時刻。電梯一開,整層樓、整個實驗室空無一人。偶爾也會有一兩個人還在工作。這樣,從夜裡10點起,我開始更有效地完成另一半一日計劃。空無一人的實驗室是真正的迪斯尼樂園,什麼好玩的都有,電視、雜誌、極小的手搖生日唱機、滑旱雪板,十幾塊黑板上應有盡有的俏皮話和小笑話,每張門上參差不齊地貼滿漫畫和半認真半玩笑的聘書,每個人的辦公桌上古怪好玩的小玩具小擺設,桌前牆上的各種照片,一邊還有響徹實驗室每個角落的24小時不斷的搖滾樂,有白天剩下的西紅柿、蘋果之類的季節食物可以享用。我顯然是這樂園中快樂的米老鼠,不停地幹活,東竄西跳,隨著樂點搖頭晃腦,或者看看書和文獻,有時也寫寫信,打個電話笑罵一通,發發牢騷,甚為開心。
  每天夜裡4小時自編自演自已欣賞的連續劇,多半以進暗室結束。實驗的電泳結果要拿到暗室放到X光膠片上,放射性分子在膠片上留下的腳印被第二天沖洗出來之後顯現出來的條帶,就是我們要看的實驗結果,無論以前的4小時多麼興高采烈,進暗室總讓我情不自禁地莊重嚴肅,小心翼翼。我當然知道整層樓裡不可能有一個人,但暗室裡的涼氣使我每個毛孔都睜開警覺的眼睛。不過也好,否則他來接我時準以為我剛幽會回來呢。
  我們住的小樓靜靜的,樓前經常灑滿清亮極了的月光。於是我們躡手躡腳地走上樓梯,輕輕打開自己家的房門。那一會兒使人想起小時候幹壞事時的愉快。他進屋第一件事多半是直撲鍋台,狼吞虎嚥一番。在他吃足之前,從我們見面起,他幾乎沒力氣說話,這則是我唯一可以鋪天蓋地無頭無尾地自由說話的機會。在他吃完之後,作為極體貼丈夫的妻子,為了幫助他盡快消化,以便更舒服地睡眠,我多半要他背著我在屋裡走幾圈。
  我從4歲起就開始背我小弟弟,後來背我妹妹,我自己卻只在去年才發現被人背在背上原來是如此的舒服。遺憾的是,他從沒背過弟妹,只背我兩圈就把我往床上扔。然後我們就躺在床上聊天,聊小時候的事,鄉下的事,家裡的事,最多是我弟弟和妹妹的事,這是我們倆都願意談的最愉快的話題。當然,最開心的話題是罵我們最親愛的大朋友。然後我們中的一個提議睡覺,然後我們推選誰該先去洗漱,然後被推起來的那位就拉另一個(多半是我)起來負責關燈,然後是一直延續到太陽曬屁股的最抒情的慢板——夢與睡眠。
 

Title :留美生活的一天
Author :李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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